前几天，和朋友们骑摩托车穿越张家口赤城县境内的大山。在一处幽僻的山谷中，路过了一处叫作玄云寺的崖上禅院。我想着，这里难得清净，或许盘卧着真人，正要上山参访。谁知守门的老大爷告诉我们，法师并不在家，往西朝五台山去了。这倒让我想起来，今年春天去白洋淀，水上客栈的老板娘看我们骑着摩托车，自豪的告诉我们她拥有一辆豪爵铃木，等她考下摩托车驾照，第一件事儿就是要骑车去五台山拜佛。五台山，在地理的意义上，是华北之海拔最高处；这么看来，在华北乡土居民们精神世界中，它大概也占有同样高的地位。——而在短短半年之内，竟已经有三次这样的机缘，暗示我“你得去一趟五台山了”。所以，当我的朋友韦老板在一个周五晚上突然提议，即刻出发去五台山过一个自驾周末时，联想起那些关于文殊师利菩萨的种种传说，我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不给菩萨这个面子。短视频软件上看到的五台山瑞相五台山是文殊师利菩萨的道场相传，对任何去五台山的人文殊菩萨都会“接一千里送八百里”当夜北京暴雨，电闪雷鸣。我们由房山出京，经涞涞高速挺进了太行山。穿过重重的隧道，很快就进入了山西境内，夜半，窜入大同域内的灵丘县落脚。灵丘，名字取自赵武灵王的墓冢。胡服骑射的一代豪杰赵武灵王就葬在县城的正中心。而我们入住的酒店叫平型关大酒店，显然是在纪念发生在此地西部的那场著名的抗日战役。这县城的一切文化符号都与这两件事有关，鲜有例外。赵武灵王，被梁启超称为“黄帝以来第一英雄”晚年不幸被人围困饿死刘邦敬重他，特将他所葬之地命名为灵丘不过，比起古代坟墓和战争遗址，在灵丘县城东南方向十几公里的蒲阴陉隘口之中，一座叫作觉山寺的古老禅院，或许更有观瞻的价值。觉山寺原是北魏的皇家寺院。鼎盛时期，拓跋家的六宫侍女都要来此住寺修行，可谓显贵云集。如今，王气早已散尽，古道亦已中落，只剩下我们寥寥几位观光客，和几个在门口摆小摊卖香烛的老人，苍凉无限。而中国现存最早的辽代佛塔，就巍巍然立在寺前的台地之上。没有门票，也没有看守，随意拾阶而上，宝塔便赫然入眼。这塔完全可以用“精美绝伦”来形容：须弥座上，菩萨、力士、金刚、天女，尊尊绝妙。有专业人士评价这些雕塑“虽为辽造，却遗唐风”。只是好多造像的头被不知什么年代的人敲毁了，十分可惜。宝塔的十三层密檐，现已成了燕子的家。晨光明媚，雏燕叽叽喳喳地绕塔乱飞，倒给这寂寞的古寺添了不少生机。寺庙的本体，历代多有损灭，如今留下的是清末重修的。建筑体量不大，却精巧别致。相传彼时修庙的龙诚和尚是个有神通的人，留有一副天字联在韦陀殿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见寺中四门大开，我们便四处转了转。这里随处贴着红纸手书的偈语，寺主利生之心昭然。只是，法师们似乎不在寺内，僧寮门上的蚊帐掀开一角，水壶还微微冒着热气，山中鸟鸣阵阵，鸟啼停时，四下寂然，倒有“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意趣。留得这一刹的兴味，我等也就心满意足，不再多留。大雄宝殿上拜了佛，直接拐上高速向西开，不一会儿，就到了五台山的范围。从五台山景区北部收费站附近眺望五台山五台山其实并不是一座确切的山，而是一片区域。大体来说，它大概指由五座山峰共同圈围起来的一片高地。在这个广大的范围内，从山腰到山顶，从台地到河谷，从市镇到村庄，散落着数不尽的寺院。——从声震海内的宝方大刹，到籍籍无名的幽僻尼庵；从伫留千年的沧桑古寺，到正搭着脚手架浇筑混凝土的禅修中心。在五台山赶路一天路过的寺庙，可能比我前十年路过的总数都多。这么多寺庙，我们当然不可能一一访遍。今次的主旨是寻古，我们计划逆时针围着五台山的外围环绕大半圈，拜访沿途的几座元代以前的古老寺庙。这其中的第一座，就是位于五台山北部的岩山寺。它始建于金代，是当年的女真人为了超度战争亡魂而修建的皇家寺庙。据说如今寺内留有一座文殊殿，是金代的原建。但当我们真正抵达岩山寺的山门前，才发现，在五台山，一座寺庙香火的旺衰，和它的文物价值毫不相关。——事实上，和此地的不少古寺一样，岩山寺已经谈不上受用香火，其中甚至早已没有了僧人。山门紧锁，庭院荒芜。文殊殿中胡乱留有些金代的彩塑，身在文殊菩萨道场，却连文殊菩萨的塑像也被人偷了去，只留下一只孤独的狮子愣愣地站在那儿。倒是在紧挨着岩山寺的地方，修着一座奶奶庙，里面供奉着佑护本地的神明，大香炉中烟雾袅袅。本村范氏的宗祠也建在古寺旁不远处，更是深门大院，雕梁画栋，早就夺了古寺的气派和光彩。大概，寺庙也和我等凡夫的聚落一样，要遵循风水流转的定律。——在敦煌，有一幅著名的“五台山图”壁画，记录着武周时期五台山的盛况。从画上看，早在唐代，五台山寺院的密度，就已经与如今不相上下了（甚至比现在还多）。只不过，时今受用香火的，早已不是图上的那些古刹了。——一座五台山固然能在一千年间香火不断，但从局部看去，大概也是三十年河东灵，三十年河西旺，成住坏空，生生灭灭，恰合佛理。不过有意思的是，这幅敦煌壁画之于今人的意义，并不止于让我们观瞻想象大唐的盛景。——壁画上上数百方的寺院，其实并未尽毁。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就根据这幅画，在五台山跋涉数月，找到了我们接下来要去朝拜的唐代古寺，佛光寺。如果来五台山只能参观一座寺庙，我建议你来佛光寺。在发现了它的梁思成眼里，佛光寺是“中国第一国宝”。作为国内仅存的三座唐代木构建筑中最美的一座，来看一趟，你便会明白，它实在担得起这名号。其实，比起那些香火极旺的“灵验”寺庙，佛光寺的观光客并不算多。大概因为这里的交通实在不便。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偏僻，这座伟大的建筑物也没有可能留存至今。进寺要拿着身份证原件登记。跨入山门，只见丛林掩映，光彩流照。左手边是一座文殊殿，里面是一尊宋塑的文殊菩萨像，这也是我们此次来五台山，第一次遇到文殊菩萨的像，不免进去叩拜。出文殊殿，向东登上一段极陡的台阶，一俯仰间，那东大殿便现了出来。只看一眼，我就流下了眼泪。如果按余光中说的，李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那另半个盛唐，在看到佛光寺的那一刹那，在我心中立刻就补齐了大半。观瞻此殿，我心里真实升起了一股显然可以被称之为“民族自豪感”的情绪。我上一次有这样的情绪，大概还是在小学时的升旗仪式上。殿下的十几位游客，大概皆被这建筑物的气度震慑，沉默而兴奋。有个独来的高大小伙子就默默坐在那高阔的房檐下面，久久不动，像是在受这古老佛殿能量的加持荫庇。与我同行的韦老板说，观此一殿，才明白日本人学唐，最多能学个七七八八。至于差的那几分意思，要亲自来过佛光寺一趟，才能心领神会。如果按历史学者所说，这佛光寺在唐代，也只算是二三流的寺庙建筑。想唐代人的襟怀之中，装着何等风物？实在令我等今人惭愧。离佛光寺大概十公里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同样名气堂堂的南禅寺。事实上，只要跑了这十公里，世界上那仅有的三座唐代木构建筑，你就能看到两座了。南禅寺比佛光寺建得早，虽不及佛光寺恢宏，却有其精巧的意蕴。寺内的塑像尤其精美，能与敦煌的唐塑相媲。和敦煌稍有不同的是，这里所有的古寺，佛前都摆着软垫，可以叩拜。只是，古建附近，严禁烟火，香是一定烧不得了。有趣的是，唯在这南禅寺的韦陀殿内，面朝着大殿供奉着一尊小小的新造神像，前面摆着一只小小的香炉，不知是何人所为，作何用处。日暮时分，我等触达处在五台山区域边缘的金代小寺延庆寺。地图本来显示景区不开放，到寺前也发现寺门紧闭，本想着进不去了。近前一看，才发现侧边有个小门并没上锁。推门而入，一个守寺的老人招呼我们在一个本子上登了记，我们便得以在暮光中观赏这座精巧的院落。从登记簿上看到，今日只有八个人来参观，想来，这老人的一日过得颇为悠闲。延庆寺的金代大殿想这寺院几百年来无数的旧主人，在此院中参禅打坐，担柴运浆。有的或许已证出了轮回，有的大概继续流转于这有情世间。——到如今，院中的香火虽已断灭，却又成了这守寺老人的栖身之所。那古殿柱头两头精巧憨直的神兽，便将如它们陪着历代的禅师一样，陪这位老人安然度过这一世：老人在院中整齐地栽种着瓜果蔬菜，让这古老的禅院泥香阵阵，蜂蝶环绕。我们在院中观瞻、拍照，老人就坐在他门前的石阶上时而看看山云，时而看看我们。晚霞渐红，邻家的菜香阵阵飘来。古寺之中，禅意虽已稀薄，生机却盈盈然。——大概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作为一次一日旅行的结尾了。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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